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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月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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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卒,年紀不過而立,卻已封王三載,父,李玄,據說是位功勳卓著的大將軍,不過早死,還是被先皇帝賜死的。母親柳氏,成柳府——李家的府院,據說就是根據李夫人的名諱所取,不過如今早已荒廢不堪,我跟他這麽久,還從未見他提過。

以前無聊時,偶爾我也會想,他這麽年輕便能從父親的罪過中崛起,封王拜侯,統領三軍,是怎樣的機遇令他如此成功?

如今,我明白了,原來他也一直做著別人的棋子,而且下棋的還是他自小的玩伴,他能重新回到魏國任職,據說一多半是這個仲更的功勞,仲家本是想利用他們李家的舊勢力爭奪兵權,誰知他竟這麽爭氣,如此年輕便功勳卓著,反倒讓仲家養虎為患,最終不得不私底下拆他的臺。

我趴在軟枕中仔細審視他那斧刻般的側臉,忍不住輕笑——為他剛才那場溫和的反擊——他會是個好師父,也許我可以從他身上學學怎麽為人處事,以後說不準能用來對付老妖婆。

“有功夫傻笑,不如想想怎麽說服我留下你。”他盤膝坐在矮桌前寫奏章,對我的笑不以為然。

“如果我想的理由能說服你,你不會留我到今天。”從軟枕中爬起身,撩開頰下的長發,沿著木地板一路爬坐到他身後,胸脯貼上他的背脊,下巴擱在他的肩上,在他耳邊低語:“說吧,你想我做什麽?”既然他能跟仲更把話說得如此明白,顯然是想好怎麽做了,“我如今是你手上的棋子,自然是跟著你的棋路走,你讓我做什麽,我就做什麽?如何?”

“不怕你那幻谷找你麻煩?”

“不怕,不是有你麽?讓我當棋子,總不能沒好處吧?總會替我解決掉我解決不了的事。”張口咬一下他的耳垂,悄聲問一句:“龍家人你應該保護的了吧?”龍家人的安危便是阿梓的安危,既然他能查到我的行跡,想必應該能保護的了他們。

“我不喜歡被人蒙在鼓裏,想他們不死,得告訴我原因。”依舊維持著剛才的姿勢下筆,絲毫不被我的騷擾亂神。

用指尖在他的耳上畫圈圈,“阿梓拿了執法長老一個東西,如今那老妖婆正讓紫姬和藍絮捉她回去,阿梓的男人姓龍,我本打算殺了龍家人,免得他們成為她的累贅,不過可惜,沒成功。”

“那個阿梓對你這麽重要?”

伸手摸向他左胸前,“心對你重要麽?”阿梓就好比是我的心,心死了,人還能活著麽?

“我可以幫你護著那些龍家人的性命,不過——”合上已寫好的奏章,一把將我扯到他腿上,“你的心從今天開始,不屬於你自己,還有你那個阿梓。”

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黑眸,“這麽重視我?我能幫你做什麽?”

“什麽都不必做,只要待在我身邊便可。”

雙手在他的頸後合攏,“真得這麽喜歡我?”他看起來可極不像是這種人,女人之於他,恐怕連調劑都算不上吧?

“不高興被喜歡?”

說真話,還真是不高興,這人的行為太過高深,被他認真盯住,可能會死得很慘,“怎麽會,有王爺的寵愛,我還用怕什麽?”

他伸指把我的長發撩到身後,遂又將我的身子扶正,低道:“把藥喝了,休息去吧。”

覷一眼桌旁的黑色藥汁,真是再也受不了這個味。起身到屏風後取來小藥箱,一路上該配的藥差不多都已配全,如今終於有時間可以制藥。

推開窗,架起小爐,他做他的正事,我熬我的藥,制藥時,時間最容易過,也不易疲倦,有時三兩天不眠不休都沒知覺。

整整熬了一個通宵,終於萃出了我要的最後一味藥,迎著清晨第一縷陽光,觀察著翠色琉璃瓶中的汁液,晶瑩剔透,果然沒有白費我一夜的功夫,攥著瓶頸搖晃兩下才往銅爐中倒下半瓶,再熬上兩個時辰,這藥便成了——從今日開始,我就再不必喝那苦澀的藥汁,心情因此大好。

轉身看身後,他已經放下筆,正半倚著矮桌像在品賞我的周身,晨光灑在他臉上,把個壞模樣硬生生照成了溫和。

走上前,把剩下的半瓶萃液遞到他面前,“喝了吧,增精補氣,延年益壽,可以多在世上禍害幾年。”

他倒也不客氣,接過琉璃小瓶一飲而盡。

“咚——”琉璃瓶落地。

我的視線也跟著天旋地轉,雙手被定在頭頂,身體也被壓得不能動彈,與他上下對視良久後,他一個俯身,開始用牙齒撕咬開我胸前的衣襟,像是吃人的野獸。

乳色的長衫被扯開後,藕荷色的褻衣在晨光下顯得清透異常……我見過野狼捕食,就像他這樣,將獵物壓在地上,頭貼著獵物胸前啃噬內臟,只等獵物再無反擊之力,他方才放開她,繼而抱住她的身子,方便食用——

欣賞著晨光裏那對糾纏不已的影子,我差點忘記自己也是影子之一,終還是被那條狼發現了我的不專心——

他一把將我托起,將我的胸脯緊緊壓著他的,“……”那眼神告訴我,他不喜歡我在這種時候走神,非常不喜歡。

我笑著伸開雙臂,圈住他的頸子,腳丫子也盤在他腰上,打算專心致志做個好獵物——

“王爺,尤公公求見。”胡生卻在門外低稟。

真是個會挑時間的來客。

頓一下後,他緩緩松開我,我也松開他。

“請他在樓下等。”他一邊慢騰騰地穿衣,一邊看著我,欲求不滿和莫名不快的情緒溢滿雙眸。

好在今日是皇帝的壽辰,他沒時間跟我瞎耗,否則非跟我杠到底不可。

看著他離去的背影,伸手拉好褻衣,心道從今天開始,他的日子一定不好過,那仲更既然能陪他走到今天的位子上,定然不會輕易讓他脫韁,多的麻煩等著他呢。

不過對我而言,他們誰能鬥過誰並不重要,作為棋子,我只需做棵墻頭草,哪方風大,我便往哪兒倒,讓我忠誠?那可不是件容易事。

一直到掌燈時,他都沒回來,晚飯是胡生送過來的。

“你沒跟他進宮?”這胡生一直附在他身後,像影子一樣,難得今日影子會離開人,到是新鮮。

“王爺讓屬下留下來保護夫人。”眼眉低垂,從不輕易擡眼看我,相當守規矩。

“有人要殺我?還是他擔心我在他背後搗鬼?”昨晚當著背後金主揭穿我的身份,今天就貼身保護我,真讓人懷疑他的用心——這是想把我跟幻谷隔離開吧?

“屬下告退——”

“等一下。”盤膝坐到矮桌前,拾起筷子,“我有話要問你。”既然他這麽想隔離我,我也應該多了解一點他的事。

“夫人請講。”

夾一根豆幹入口,“昨晚那個姓仲的是什麽職位?”我只知仲家是魏國的權臣,對這仲更到不是十分了解。

“仲大人官至左丞。”

官至左丞……位子還不小,我居然不曉得有這麽一號左丞相,可見此人必是行事低調,不輕易顯山露水的。

“屬下告退。”不容我多問,胡生低眉退了出去。

嚼著豆幹,聽著樓下的絲竹聲,我想著李卒與這個仲更,到底誰更厲害一點?

亥時末,他喝得醉醺醺的,被胡生半攙著才跨進門來。

服侍人這種事我沒做過,也不打算做,看著他仰躺在地板上,我好半天都沒動彈,隨即便轉身繼續磨我的藥,任他躺在原處。

若非他吐酒,我真的不會過去看。

“胡生?”往門外喊一句,打算讓胡生來伺候這個醉鬼。

可惜胡生沒應,這家夥不會也怕伺候醉鬼吧?

滿心想任他繼續躺在穢物之中,可屋裏到處都是酒氣和穢味,實在難聞,忍不住用腳輕踢他一下,“餵——起來,你很臟。”再踢一下,“呀——”腳被抓了去,沾了滿腳的臟東西,“你松手。”

噗通——使勁過頭,反倒被他拽了下去,沾了一身他的嘔吐物,忍不住擡手捶他幾下。

“拿水來——”他攥住我的拳頭,沒好氣的吩咐。

僵持了好半天,不得不臣服在他那身酒氣下,起身倒來一杯涼茶,餵他喝下。

趁著燈光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臟東西,頗有些氣餒。

又見他踉蹌著起身想往被褥裏爬,忍不住上前阻止——未免今夜跟他一道睡在穢物當中,不得不幫他換掉那身臟汙不堪的衣袍——

哧——門板半開,胡生提著兩大桶熱水進來,見我幫他更衣,微有些怔楞,不過很快低頭,把水倒進屏風後的浴桶中。

“哎?你別走——”等我轉頭時,胡生已經出去,只聽見輕微的樓梯響動,跑得倒挺快,不禁回身戳一指地板上的男人,“連貼身的侍衛都不想照顧你這醉鬼!”

以為洗澡時他會乖一點,結果被他拉進水裏差點嗆死。

他是真醉了,見我也跌落浴桶裏,笑得像個孩子,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種笑容,眼睛彎得像月牙,十分稚氣。

好不容易才將他洗好,從浴桶裏拽出來。

“秦莊撥楊柳,城斜畫角哀。”趁我幫他穿睡袍時,半瞇著雙眸,點著我的下巴說了這麽一句詩詞。

我哼笑:“醉了到比醒著可愛些。”仔細幫他系好盤扣,推他進被褥,“快睡覺,再鬧就給你用睡香,那東西與酒混合,保準你明日頭疼欲裂。”拉好被子,他到也不反抗,翻個身,真就睡過去了。

瞧著他的睡容,我這才垮下雙肩,伺候人真是不容易,看來應該配一味解酒藥來,免得下次他又喝醉來麻煩我……

這麽想著,當下就找來紙和筆,想了幾味藥方。

隔日,他酒醒了,喝過白粥後離開,絲毫沒問及自己酒醉後的事,像是全無一點記憶,白白害我忙了一晚,連個“好”字都沒得到。

“姑娘,有客人要見您。”他剛走沒多久,老鴇便上來找我。

“客人?”我一不掛牌,二不露面,誰會來找我?

“是,說是要見秦王殿下的紅粉知己。”老鴇曉得我是李卒的姘頭,又是紫嫣(阿梓)的姐妹,平常並不敢讓人過來打擾半分,連“駐桑居”的周圍都無人敢近,難得今日敢來傳稟有客人要見我。

“說是什麽人沒?”

老鴇左右張望一眼,遂悄聲道:“老身瞧那衣著和派頭,八成是宮裏來得。”

宮裏?“請客人上來吧。”我正無處可尋,到是自己送上門來了。

不管我與李卒是否有什麽新約,如若能一舉滅掉敬王母子,我便是徹底自由了,還與他做什麽交易?

老鴇領上來的是兩個扮男裝的女人,其中一個便是敬王的生母安氏——以前易容成杜幺時,隨李卒入宮時見過。

這安氏論容貌到不是十分出色,只是生了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,大概男人就喜歡這樣的長相吧,病皇帝、仲更,再附帶一個李卒,似乎都與她有牽扯。

“白桑?”她一語命中我的真身。

天可憐見,二十多年來,並沒多少人認識我,不過一兩個月的事,好像天下人都知道我叫白桑,是我太渺小,還是他們太強?“隨便找地方坐吧,我這兒沒什麽規矩。”一邊調銅爐上的火苗,一邊招她坐下,“直接說來意即可,不必拐彎抹角。”將碾好的藥粉倒進銅盅內,專心伺候我的藥,懶得看那安氏的臉。

“你該知道我是誰,我今日來——是想請姑娘入宮。”

我的手微微一頓,爐火也跟著輕輕一跳,不得不轉頭看她,居然敢邀我入宮?可知我等著殺她們母子等得多辛苦?“你知道我是什麽人麽?”既然她能叫出我的名字,肯定知道我的來處,怎麽會邀我進宮?

她大方點頭,“知道,你是幻谷的殺手。”

“那你……”

她笑笑,“正因為知道你是殺手,我才邀你進宮,我不想把危險留在他身邊。”

“……所以——你寧願把危險留給自己?”真是好氣魄。

“對。”答得清楚明白。

我終於轉過身,正面對她,“你們這些人的勾心鬥角,我不管,男女情愛,我也不理會,我要的是條件,想讓我聽命做事,必須符合我的條件,否則一切免談。”一眼便知這女人對李卒的私心,“他給我的條件是——幫我保護一些人的命,你呢?有這本事麽?”

她笑笑,“沒有的話,我不會貿然過來,除了替你保護廣陵龍家人的性命,我想還有一樣是你肯定拒絕不了的。”微微傾身,“你是仲更派來的殺手,目的肯定是殺掉我們母子,你留在阿卒身邊這麽久,應該也是為了接近我們母子,如今,我替你找了條捷徑,如何?”

“……”她對我的一切了如指掌……讓我無言以對。

滿以為是我在細作他們,想不到被細作的人卻是我自己,難怪阿梓不讓我再摻合京都的事,這裏的水真是夠深的。

“我今日之所以親自來,就是想表示我的誠意,你好好想想,想通了,讓胡生告訴我一聲便可。”

莫名其妙的訪客和莫名其妙的談話,讓我莫名其妙地茫然起來。

我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麽棋子,為什麽進盤?他們這些人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?我不過就一是把殺人的刀,他們也太看得起我了,居然個個都跟我講條件。

奇怪呵——

等了兩天,他才再次來了我這兒。

沒有心情再陪他玩什麽繞指柔,我只想知道自己怎麽會突然這麽有價值,弄得這麽多大人物都爭著要我。

他一進門便脫下外袍遞給我,而我也下意識接下,跟著他一起進房間,“你那個安夫人前天來找過我。”

“嗯。”他看上去很累,不太想說話。

“她讓我跟她入宮。”見他盤膝坐到地板上,也一起跪坐下來,“那個仲更如今已經被你捉出來,你們完全可以把我踢出局,而且——你們明知道我的目的,為什麽還爭著要我?”我真得糊塗了,想了兩天,但因為不知道前因後果,也不曉得他們這些人的交錯關系,所以完全沒有頭緒。也許阿梓說得對,我不該回京都來,與他們這些達官顯貴鬥心智,還不如想辦法對付那個老妖婆,至少那才是我的正道。

“倒杯茶來。”吩咐完便仰身躺下,閉目養神。

“……”低頭看一眼手裏的衣服,不禁哼笑,這人在把我當丫鬟使,隨手扔掉手中的長袍,既然他沒答案給我,也不必再跟他糾纏,起身打算出去。

“想知道答案,要有點耐性。”他開口,“如果你不想那個白梓被送回幻谷的話。”

停步,轉身俯視他,半天後,再次坐回原處,拾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茶。

他起身,喝茶後,“你進府的第二天,我便遇刺,而你在我身邊的兩年間,我遭遇的刺殺更是不下十次,如果沒錯的話,那些刺客應該都是你們幻谷的人——仲更派的,我與仲更自幼相識,他曉得我的個性,我不會輕易讓一個陌生人在我的身邊有機可乘,他想殺我,多半不會選你,那晚你也看見了,我試過他,他並沒有後續的動作,相信他不是你背後的主使,所以,你背後的人,我還沒找到,更不知道他(她)的目的。”放下茶杯,繼續躺回去,“那人放得是長線,慢慢等著吧,我倒要看看他想怎麽做!你我兩年前就已在鉤上,掙是掙不開了,安心等著他收線吧。”半閉上雙眸,“宮裏,你不要去了,過幾日我要去北邊,你陪我一起。”

“……”被他說得,連我都開始好奇自己的境遇了。

夜色漸沈——

我縮在他的腳邊回想自己這歷時兩年多的侍妾任務,以及上次回幻谷時,老妖婆那雙陰狠帶笑的眼睛以及得意的語氣,她像是在用看好戲的神情看我……到底誰才是我這次任務的主使,他的目的又是什麽……

北地我只去過一次,制“醒羅丹”需要雪蓮和j□j,只有北胡的雪山上有,但那兒是胡人的地盤,且冰天雪地,來往十分不便,所以我去過一次便再未涉足。

從京都到北關需要至少半個月的路程,他走得疾,十日便已抵達。

他如今失了兵權,自然不是往北關戍邊,只說是去看看。

臨行前,安夫人又來過一次,他也在,結果那安夫人始終還是未能將我帶進宮中。

我想他還是擔心我的,擔心我會對那對母子不利,畢竟我殺人不眨眼,而那位安夫人又太自信我傷害不到她,所以他沒把我留給他那青梅竹馬,而是把我扣在身邊。

這是個不服輸的男人,他一定要找到我背後的主事者,所以他不會放過我。

而對我來說,他身上有救阿梓的希望,無論是他的能力,還是我跟老妖婆的約定,他都是關鍵人物,我留在他身邊沒什麽壞處。

日子在驟熱驟冷間悄然而逝,一轉眼,我已經來北關半個月了。

這半個月內,我只見過他一次,不曉得他在忙些什麽,也沒心思管,我找到一處人間天堂,北關外的胡漢鎮上居然有個藥市,東南西北的各色商客,載著各種藥材在此處買賣,種類多到讓人眼花繚亂。

我花兩錠金子跟一名西域商人學到一種萃取的法子,並從他那兒買到幾株紫色香草,這玩意兒有催眠的功效,萃成汁液摻入睡香中,其功效更是翻倍。

他第二次回來時,我正忙得赤足散發,滿臉塵垢,“不要進來,藥味還沒散盡。”輕輕合上琉璃瓶蓋,拾起地上的蒲扇四下亂扇一通,好半天後,摘下臉上的紗巾,嗅一下屋裏的味道,“進來吧。”

正眼瞧見他時,楞一下,這人居然把頭發剃得更短,幾乎可以算光頭了……

他對我的詫異不以為然,進門後,隨手拾了桌上的一只琉璃花樽,裏面正放著兩株紫色香草。

“別亂碰!”小心捧過他手裏的花樽放回原處,隨即推他出門。這房裏的東西,每一樣都是我精心挑選、熬制,沒一件可以讓他隨意碰的。

“怎麽了?”合上藥房的門,轉身,見他正打量我,不禁低頭看看自己——光腳、長布褲、對襟短衣,頭發散亂,確實不怎麽中看,不過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吧?

——寸頭、黑袍、靴子上還全是泥巴。

“有人送了樣東西給你。”他打量完我,低道。

“什麽東西?”這世上的人唯一想送我的就是——死。

他向我示意一下堂屋門外——這房子是棟民居土房,院子很大,此刻院子裏正站著一大一小兩個人,此外就是一只小包袱——

我直直對著包袱過去,拾起打開——裏面全是些小孩子的衣裳?忍不住回頭看他,送我小孩的衣裳做什麽?

他看著我蹙眉。

“夫人,這才是您的客人。”胡生將一個小人兒安放到我面前。

看了小人兒半天,我居然想不出在哪兒見過,直到一只黃鸝兒落到他肩上……

是阿梓的鸝兒,這小人兒是阿梓的兒子?!

驚訝之後便是驚心,好好的,他怎麽會在這兒?

“她怎麽了?”問這話時,我的人是僵直的,只有心在發顫。

他緩緩走近,似乎是在欣賞我的表情,良久之後,才伸手摸摸那小人兒的小腦袋,“你爹和娘呢?”

小人兒仰頭回他,“爹爹病了,要在山裏吃藥,娘讓我跟叔叔來找小姨。”偎著胡生,看來那“叔叔”便是他了。

“你什麽時候找到他們的?”既是胡生把小輝帶來的,定然是他找到了阿梓。

“不久,具體的事,你可以問他。”隨手指一下胡生,然後轉身往正屋去。

胡生的說法是——他們躲在苗疆時,龍馭中了瘴氣,不得不留在當地的血谷服藥,而血谷毒花毒草多,怕小輝出事,便將他送到我身邊——這說法到也勉強能說過去。

如今阿梓落進了他手裏,雖說未必是什麽好事,但至少比落進那老妖婆手裏強一些。

從苗疆到北關,路途遙遠,小家夥疲累的很,吃罷晚飯便昏昏睡去,我雖不喜歡小孩子,可因為他是阿梓的兒子,便討厭不起來,但實在不能跟他同居一室,打盹時總做些奇奇怪怪的夢,不是少時在幻谷的日子,就是阿梓向我托孤,實在是睡不好。

他屋裏的燈亮著,便推門進去,他正伏炕繪圖,沒心思招呼我——

偌大的炕被一張地圖幾乎擺滿,只能尋到半尺寬的閑空,傾身縮上去,仰躺在那半尺寬的地界……

“你喜歡做這些事情?”從我認識他起,他就一直專心這些無聊的公事。

他直起腰審視地圖時,不答反問:“你喜歡那滿屋子的藥?”

“不喜歡。”翻過身,面朝墻,背對他,“我沒有喜歡的事,只是因為無事可做。”

“差不多。”

對著土墻微微失笑,我們倆倒還真有些相似的地方,閉上眼,將手上的藥瓶放到背後的地圖上,“把傷口塗一下,很臭。”下午見面時就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,應該是被胡人的弩箭射傷了,而且箭上還和著一些草毒的味道。

他沒出聲,只覺出燈影微微一閃,應該是拿走了我身後的藥瓶。

一夜無夢——

次日睜眼時,仍躺在原處,只是身上多了件黑袍,他正在更衣——

一身暗紋黑底的鬥篷裝,像是打算出遠門。

“要出門?”偎著黑袍,不願起來。

他系好衣帶,伸手攥住我的左腕,微微一使勁,拉我跪坐到炕頭, “換件衣服,跟我一道出去。”

“去哪兒?”

“好地方。”

這兒方圓百裏都是荒原和雪山,哪有什麽好地方?

“聽過月革沒?”

月革?那不是與苗疆、南湘齊名的詭秘之族?聽說他們的巫蠱之術十分厲害,“聽過。”

“去看看你的毒能否比得過他們的,如何?”

怔一下,隨即哼笑一聲,“也好。”

出門時,碧空萬裏,好一派秋高氣爽,傍晚時,卻突然疾風驟雨。

人騎在馬上,若不緊抓馬韁,就能被吹走,尤其山道崎嶇,比西南的蜀山都難走。

入夜後天氣更壞,偏偏四野無人,不得不繼續往前走。

又捱了整整一夜,五更底,風雨終於消匿——

一聲鷹叫劃破雲頂,我擡頭望天,爬了一整夜,終於是到了山巔,幾乎只剩下半口氣了。

一大片黑雕盤旋在頭頂,看起來陰森可怖。

相比我的茍延殘喘,他卻臉不紅氣不粗,真不知道我們倆誰才是殺手。

最後一點路是他拉我上去的——

一只黑雕從頭頂掠過,利爪勾住我的風帽,差點連人一起掉下山去,幸好有他,緊緊抓著他的衣袍,偎在他胸口,好一會兒才敢擡頭——

乍見山外的情景,我呆住了!

只見——

山澗之中,飛翅之下,鉛雲掩映,晨曦微照,數不清的灰帳和玄堡,密麻有序地排列著,以關內人的眼光來看,這都稱得上是座龐大的城池——

這裏就是月革人的居處?想不到就在雪山之間!

山背面的路不似山前那般陡峭難行,一階階石階從山頂一直通到月革城下,像是無盡頭的地獄之梯。

下到山底時,因陽光被雪山擋去,光線稍稍變暗,四處顯得清灰暗淡,就像月革人的衣著。

見了月革人的裝扮我才明白他為什麽會穿得如此奇怪——

這裏的人大致都穿著黑、灰、玄三種顏色的短袍,男人們愛戴風帽,女人愛用長布裹著全身。偌大的城池,行人絡繹不絕,卻無半點雜聲,到很像我幼時的幻谷,人影憧憧卻鴉雀無聲。

剛下過雨,路上十分泥濘,跟在他身後,邊走邊觀察行人,這裏的人很排斥陌生人,瞅過來的眼神多是帶著敵意的,連孩子的眼神都相當不善。

穿過一片低矮的帳篷和土堡,一堵用青石砌築的厚重圍墻高聳而立,圍墻之後的房屋不再是帳篷和土堡,變得有模有樣,應該是有身份的人才住的起的——只要是人,都愛分等次,這裏也不例外。

圍墻後的街道皆是青石鋪就,圍墻後的人也不再只有黑灰玄三色之分,有了白和綠的顏色。

再穿過另一道圍墻,視線變得開闊,白石鋪設的廣場中心聳立著一幢開闊、宏偉的圓頂宮殿——

宮殿前密密麻麻地豎著無數根石柱,柱上雕刻著各種詭異的圖案。

“哈瓦殿下果然沒說錯,今日有貴客盈門——”一個陰冷中帶著嘲弄的聲音自一根石柱後傳出,緊接著是一抹月白影兒閃到我們面前——此人的輕功比藍絮只高不低,“難得見秦王身邊有如此的美人兒——”說話間,一只毫無血色的手伸到我臉前,就在我打算施毒之前,一只同樣毫無血色的手從我的肩頭伸出來,捏住那人的手——

我微微側過臉——身後正站著一抹灰影兒,不是胡生,也不是邵公子,而是一個我從未見過、連我那專事追蹤的“隨香”都能躲過的人,這個人的能力絕對在胡生和邵公子之上——難怪他這次連胡生都沒帶在身邊,原來身邊另有高手。

“請——”白影兒拉下風帽,露出一張柔美如女子的臉,笑著向我打一個請的手勢。

李卒頭前起步,我回身探視——剛才那個幫我的灰影兒已經不見……

穿過密密麻麻的圖騰柱後便是大殿,殿下前是上百階的臺階,好半天才走到盡頭——

階梯盡頭是白玉鑲金線的殿門,殿門兩側聳立著兩根漢白玉雕刻的圖騰柱,上面雕著凸目的怪人形。

“來客,請把外袍和異物放於盤中。”一名穿白袍的慈祥老婦雙手舉著玉盤站在門側。

李卒解下鬥篷放進盤裏,我效法同作,那老婦卻始終不挪開盤子。

“美人兒,她是要你身上的武器——”剛才那白影兒用嘲弄的語氣提醒我。

我覷那老婦一眼,我可從不輕易把武器交到別人手上,想拿到只有一個方法——

就在情勢僵住時,李卒轉頭看我,下巴微擡,示意我把“武器”交出來。

我靜峙半天,最終——左手一松,一只香囊從袖間落入盤子裏。

沒有毒的我,毫無用處,連幻術都使不上,所以對任何人都很警惕,像只鼬鼠。

“還以為你沒有怕的時候。”他語帶興味地回身看我一眼。

“不是怕,只是習慣。”緊跟在他身後。

殿內以白、金兩色為主,與關內的房間布局不同,這兒沒有內隔墻,全是柱子,該區隔的地方都用白玉屏風做墻。

“噠噠噠噠……”一陣急速的腳步聲由遠及近,“師父——”一名身穿白色緞袍,頭戴金冠的小男孩奔過來,看上去不過十多歲的年紀,相貌十分清秀,“昨日我就猜師父今日一定能到,果然不錯。”

“殿下一向可好?”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舐犢之情。

“師父不在,徒弟覺得無趣的很。”小男孩用眼尾瞥了一眼站在他背後的我,“這是師娘嗎?”語帶童稚。

李卒順著男孩的視線轉頭看我,我微微蹙眉。

男孩見我不是師娘,再也不對我用正眼,兀自拽著他的衣袖往白玉屏風後走,“師父上次教徒弟的劍術,徒弟都已學會,如今該教下一套了。”

一旁的白影兒深深瞥過我一眼後,也緊隨他們之後跨進屏風,只留我一個人站在原處……

他居然還是月革王子的師父……這個男人到底還有多少秘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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